今年的读书月正值农历三月,突然想起书柜中有本林文月先生的散文集《三月曝书》,抽出一看,映入眼帘的就是封面的一段引语“晴好无风,春日曝书。静静分享,阳光,岁月,书香”。翻到封底一看,2012年印刷,正是我搬新居的时候,恍然省悟:该书应属入驻我新书柜的第一批伙伴。现在几个书柜已插满、叠满上千册书。当初装修房子,特意交代木作师傅将客房的衣柜辟一方天地,隔成书柜。朋友到访,看到我用衣柜藏书,也觉得新奇。随着书越买越多,后面又购入一大一小两个书柜。大的放房间,小的放客厅沙发边上,以便放置常读的书。
上千册书,有新知、有故友,有经常翻读的、有偶尔翻阅的、有买入时翻读几页就闲置书架的。在我心中,它们都是因缘际会结交的“朋友”。
古乐府诗云:“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书无新旧之分,凡投缘的,都是好书。子曰“温故知新”,书天然具有对“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祛魅的法力。同样一本书,20岁时读和40岁时读,收获不一样。年轻时也许觉得晦涩难懂,但种下一颗种子,等时间和机缘到了再看便豁然开朗,有如禅宗的顿悟。
《三月曝书》应是购于当年瑞京路的晓风书屋。与之结缘也是件趣事。当时正读余嘉锡的《世说新语笺疏》,之所以会读这部古籍,是因为在哪里看到一句“初唐诗人作诗多用世说新语典”,那时我正学习古诗词。巧了,这套《世说新语笺疏》也是购于瑞京路的晓风书屋。说巧其实也是必然,这类书在漳州也只有晓风书屋可以买到。因对“阮咸曝裈”“郝隆晒书”印象深刻,当时一看到《三月曝书》便觉得心有戚戚焉。作者能在《三月曝书》,文章想必很有趣。
我读书习惯受熏于父亲。父亲的单位和家在同一幢楼,单位有一个小图书室,以小说为主,《说唐》《说岳》《小说月报》,梁羽生、金庸武侠小说等。那时的武侠小说还是舆论口诛笔伐的异类,我却在小学毕业的暑假就在父亲单位的图书室读完《射雕英雄传》和《七剑下天山》。当年的异类,如今已成经典,想来也是幸事。那时我通过阅读武侠小说,不仅完成对繁体字的“扫盲工作”,更被小说里的定场诗吸引,由此热衷起古典诗词。后来我从家中翻出《李白诗选》,读到《将进酒》《侠客行》《月下独酌》等诗,陶醉之余不免神往于诗仙的豪迈、孤傲。
年轻时读的书,影响思想,决定兴趣的选择,书缘的偶然渐渐过渡成必然。我终于在参加工作后买了第一本诗词工具书:上海古籍出版、龙榆生编撰的《唐宋词格律》。上世纪90年代,那时的我还是留中分发型的不羁青年。付钱时老板略带诧异的眼神,记忆犹新。
如果把家中的书柜视为“宇宙”的话,散布柜中的“星星”都源于这本《唐宋词格律》。这本书开启我十多年购读中国古典文学书籍的旅程。早年囊中羞涩,我常逛书店找寻感兴趣的书,等打折的时候再入手。由于感兴趣的书皆非畅销书,只要耐得住性子,多半能在打折柜上再次邂逅。我有套赵翼的《瓯北集》,从平价区到打折区整整等了五年,最终三折入手,只是精装本到手已饱经沧桑、书页泛黄了。我买书的依据和导向都在读诗的笺注中:读《山谷集注》《东坡乐府笺》时,在笺释的指引下陆续买入《史记》《汉书》《后汉书》等史籍。本着开卷有益的思路,囫囵吞枣、一鳞半爪地读了一段时间,我不知吸收消化了多少,只是平时码字的时候会灵光一闪,跳出某些个典故,想想这也许算是收益吧。
《三月曝书》是我购书读书生涯的另一个重要节点,由此开始喜欢散文和杂文,陆续购入台湾学人散文丛书,明清小品的张岱、徐渭、李渔、袁枚,民国的鲁迅全集、周作人选集,又从周氏兄弟的文中认识并购入尼采的《苏鲁支语录》、夏目漱石的《草枕》。说来有趣,夏目漱石的“漱石”正源于《世说新语》里“枕流漱石”的典故。《世说新语》我读过多遍,现在时不时仍会翻阅。就这样,家中藏书在阅读和延深阅读中不断“开拓”,像老子所谓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购书读书真的会上瘾,看到喜欢的想入手,也不考虑是否有时间和精力读,总暗暗对自己说:先入手,留待以后慢慢读。张岱说:“人无僻不可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交,以其无真气也。”这么看来,我也属于有深情有真气之人。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看着书架上层层叠叠的书,我每每生出“望洋兴叹”之慨,我想穷之一生应该也读不完。不过闲暇时书海夜航,读几段,可能未知、可能重温;或小说,或诗文;也许是唐宋笔记的光怪陆离,卡夫卡的暗黑压抑,汪曾祺的人间烟火,知堂的掌故琐碎,心情总随着作者的文字起伏。读罢掩卷,咀嚼心绪,竟也生出金圣叹“不亦快哉”之感。金圣叹有“三十三不亦快哉”。我这上千册书,岂止三十三种不亦快哉。如此一想,购书钱花如流水,也值得!
“人情怯雕冰,世事疏于巧。一叶惯浮沉,三餐粗可饱。愦愦欲何之,逢人但好好。斗室独幽然,尘灰不常扫。摊书乏指归,略略偏于道。濠梁时会心,鼓盆歌还啸。白也上阳台,斗酒充大药。少陵赋延恩,折腰为妻小。居士颇知微,香山避凶狡。一斥飞刺天,谏迎佛骨表。潮州逢大颠,复将佛缘考。陌上有花开,身姿正窈窕。僧自西北来,剑气寒三岛。誓守十四州,飞鸿去杳杳。观书如阅世,世事书中皎。掩卷时反刍,耳畔多纷扰。慎做跑马场,沉忧令人老。”这是某年春夜读书后写的感怀诗,那时读的是辛文房的《唐才子传》,也算乱翻书乱读书的一个小小指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