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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蚊记 ▱吴 镇 2025年05月19日

“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于空中,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之冲烟而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为之怡然称快。”沈复在《浮生六记》中将蚊子比喻为鹤,想必他对蚊子天生有免疫能力。能不受蚊子叮咬之苦,进而引蚊入帐,喷烟戏蚊,将百千蚊虫集聚的嗡嗡声喻为嘹亮的鹤鸣。

我没有沈先生的免疫能力,蚊子在我的记忆中向来不美好。小时候住乡下,稻田沟渠,牛圈猪舍,草木丛林,到处都滋生蚊虫。“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透窗纱的虫声里应有蚊子的嗡嗡声。春暖花开,蚊虫在野外繁殖,一入夏,数千数万,一哄而起,从四面八方飞来。蚊子昼伏夜出,小黑虫夜伏昼出,它们似乎约好一方掌控黑夜,一方负责白天。我这种对蚊虫没有免疫力的凡人,日夜交迫,饱受其害。

上世纪70年代的乡下,经济窘迫,不像现在有各种驱蚊利器。那时候虽也有蚊香、风油精、万金油,但大伙一般舍不得把钱花在这方面,即便有,风油精、万金油也是治头疼脑热的,用以驱蚊太奢侈。于是,一到夏天,我的苦日子就来了。没有蚊香、驱蚊水、防蚊液,为防御蚊虫叮咬,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减少与蚊虫的物理接触面。于是乎三伏天,我也是长衫长裤罩着。饶是如此,露出的皮肉依然成为蚊虫的“围场”,它们前赴后继的发动攻击,一场“血战”下来,虽不乏蚊虫尸横,我也伤痕累累,手脚、脖子、脸面布满抓痕和红色的小包。囿于自身体质,加之卫生条件差,这些挠过的红色小包有些会转化成更大的伤害:“疖”。最严重的时候手脚同时长十几个“疖”,痛起来走路都费劲,看着小伙伴在户外玩耍,我只能“望洋兴叹”,在家拄着凳子艰难挪动。

上小学二年级时,我从乡村搬到漳州城内,住在胜利西路大院。说是城市,其实那会漳州的环境和乡村差别并不大,出大院往西就是农田,背靠的芝山草木繁盛,夏天蚊虫依然蛮横,我这血肉之躯仍然是蚊虫的“猎场”。只是抵御蚊虫的手段稍稍丰富,蚊香、风油精、万金油都用上了。蚊香对主宰白天的小黑虫效果很好,点上一圈基本能确保不受伤害。蚊香无法随身燃点,风油精、万金油的驱蚊效果却差强人意,一旦户外活动,免不了又赚回大小“红包”,有些“红包”依然会长成“疖”。这时候漳州制药厂的片仔癀纸便派上大用。片仔癀纸所含的片仔癀成分拔毒消肿,能让“疖”快速结痂痊愈,减轻疼痛伤害。

“时大夜弥天,璧月澄照,饕蚊遥叹,余在广州。”这是鲁迅《唐宋传奇集》序文的结句,引入蚊子意象,境界奇特。即便斗士,在蚊子面前亦弱势,这种境遇很多人都经历过。

夜幕降临,人蚊之战拉开序幕。蚊香、风油精、万金油齐上阵,总有一些体质强壮、天赋异禀的蚊子能穿透重重烟雾,如刺客一样,一针见血,倏然远扬。特别是一种身上长着花纹的蚊子,体型比普通蚊子大,被称为“黑脚蚊”或“花脚蚊”的,尤其强悍,无惧于蚊香等利器。周密《齐东野语》说这种蚊子“口吻锋利,脚上有文采,咬人最毒。”苏轼也有诗云“飞蚊猛捷如花鹰”“风定轩窗飞豹脚”。

面对蚊子围攻,抵御最有效的物件还得是朴素的蚊帐。将蚊帐四围掖紧,门帘用夹子夹好,防蚊效果远胜蚊香。只是蚊帐能隔绝蚊子,却无法隔断蚊子嗡嗡声,众多蚊子的嗡嗡汇聚成的声浪真可用“夏蚊成雷”来形容。蚊帐虽然好用,但难免有一两只漏网之蚊,时不时叮一下,搅得人难眠。要开灯消灭这漏网之蚊,一想到开关麻烦,一进一出又得重新掖蚊帐夹门帘,没准又有新的蚊子潜入帐内,也就作罢。试着凭耳力听声辨位拍打蚊子,久而久之还真练成一手听声拍蚊的本事,果然是“无他,但熟耳”。

清晨醒来,蚊帐外面总会落一堆虎视眈眈的“饕蚊”,这时将靠墙一面的蚊帐用手一压,便能压死很多蚊子,只是洁白的蚊帐满是蚊尸,少不了被父母一番数落。好在这些蚊子都不是“饱去樱桃重”之蚊,“饥来柳絮轻”的蚊子并不会在蚊帐上留下血迹,再加上夏天温度高,过个两三天蚊尸就干了,只需轻轻抖动蚊帐,蚊尸便纷纷飘落,再看蚊帐也没留多少痕迹。

其实不应该把蚊子这类宵小当回事,但千百年来,蚊子一直是人类的一大困扰。你看,持齐物论隐几而坐,仰天而嘘,进入“木鸡”之境的庄子也不堪蚊子之扰,在《天运》篇中写下“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之句。欧阳修的《憎蚊》更是用诗句长篇来控诉蚊子之害。韩愈“朝蝇不须驱,暮蚊不可拍。……凉风九月到,扫不见踪迹。”这位文坛大家对蚊子的困扰也是无可奈何,只寄希望于季节的更替、天运的力量。蚊子作为人类痛恨鄙视的生物,却被历代文人墨客写进诗文,似乎可成为庄子“万物齐一”的注脚。

现在城市化率越来越高,小区环境的整治也越来越好,滋养蚊子的场所日见局促。蚊子虽未绝迹,但“夏蚊成雷”的景象在城市里一般不会再遇到。即使偶有两三只蚊子顺着电梯潜入室内,欲扰清梦,也有电蚊香可保高枕无忧。不知“以蚊为鹤,引蚊戏蚊”的沈复先生穿越过来是否会觉得遗憾?若真觉得遗憾,这遗憾未免也太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