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住进了养老院,我有空常去看她。有一次正遇上午餐时间,房间里的老人分四排坐着,不管是坐轮椅的还是坐靠背椅的,几乎全都扭着脖子看着前面分餐的护理员,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神情里满是期待。
我走到坐轮椅的母亲身边,护理员正好给她端来一碗盖浇饭和一碗海带汤,她用汤匙把几块肉挑了出来,说,我不喜欢吃肉。我问她,你小时候有肉吃吗?她说,小时候饭都吃不饱,哪里拿肉来吃?我说,那现在有得吃,你就多吃一点呀。母亲面露难色,像一个挑食的小朋友面对严肃的老师,只能勉强地舀起一小块肉,慢腾腾地往嘴巴送去,似乎很不情愿地咀嚼起来。
看到母亲这般样子,我想起了有关吃肉的一些往事。在我小时候,虽然基本上可以吃饱饭了,但吃肉还是很奢侈的事情。有时候吃肉,母亲要事先把肉切好,切成一块块大拇指大小,或煎豆腐或炒青菜,然后我们三兄弟还有妹妹,每人分一块肉,这种平均主义也有个好处,就是众生平等,皆大欢喜。有时候没有这样分,而是把肉混在青菜里一起炒,那肉往往切得特别薄,混在青菜里若隐若现,一家人一起在桌上吃饭,你得有一双火眼金睛才能快准稳把肉夹出来,而当你的筷子第二次甚至第三次对准肉时,母亲总会瞪着眼睛看过来,眼神里像是射出一支利刃,把你的筷子逼退或斩断。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我们都长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虽然分成了几个小家,但节假日还是在一起吃饭的。这时,母亲便不停地在几个孙辈的碗里夹菜——其实就是夹肉,排骨肉、连肝肉、鸡腿肉、鸭腿肉、胸脯肉、翅膀肉,堆得满碗高耸,让人很难下筷子,那几个孙辈便把肉夹回盘子去,或者直接就搁在饭桌上,然后用一种讨厌的眼神瞪了他们的奶奶一眼。此情此景,时常重演,我在现场很有感慨,曾经有一次对母亲开玩笑说,我们小时候,你控制我们吃肉,得罪了我们,现在,你逼迫孙子们吃肉,又得罪了他们,你看你,也真难啊。当时母亲听了满脸落寞,怅然若失。
看着母亲吃了一小块肉,把剩下的肉全挑出来,放到了饭碗的边沿,我的思绪也从回忆中重返现实,便对她说起当年管制我们吃肉和后来催促孙辈吃肉的故事,她笑了,满脸皱纹都舒张开来了。我趁机鼓励她多吃饭、多吃肉,她像个任性的小孩子,说,我这几年吃多了,我也不爱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