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父亲回忆,体检时医生说:“阿伯,你这个肝再去复查下!”父亲没有不适的感觉,七十年来各个器官基本配合,即使捣乱也像小孩使使性子,不掀大浪。很多人排斥体检,仿佛体检是咒语,会唤醒体内的恶魔。但父亲相信体检,很当回事,很听话,真去复查。果然肝那儿有不好的迹象,潜伏着偷袭的敌人,之后是一系列乱如麻的心理波动与实际操作,庆幸的是早发现早治疗。从此我也相信体检不是走过场,有用。
上四十岁后,开始听到一些坏消息,谁谁谁骤然离世,各种病因,各种想不到,仿佛对方不应该死于那种病,死于那种病是个错误,而且死在错误的年纪,更有甚者,上周五刚来办公室泡茶,聊着文史,星期一听说对方已成历史,走着走着就倒下,毫无征兆,不给缓冲的噩耗,本来我是站着的,一听腿一软就坐下了。身边开始充满讲养生的人。也许原本就有,现在在一堆语言中突围出来。我也开始像我妈一样,唠唠叨叨教育下一代喝温开水,换季注意保暖,刚起床别洗头发等,试图把生活的每个细节都锻造成守护肉体健康的一道道屏障。
秋风乍起。秋天是大地给予人类宏大的馈赠,而我只看到枯叶卷落,头发也应季而掉,顿有萧瑟之感。我的人生安然度过春与夏,现在秋与冬就要铺开,我得去体检。
体检让人畏惧,如学生进考场,士兵上战场。自己平时训练得怎么样就要见分晓,临了临了却发现课文不熟,枪膛发涩。还没体检便会有个下马威。前一天晚上10点后不能进水,水都不让喝了,更别说吃夜宵了,一直到第二天医生把你的血抽出来为止。不让吃喝,还要见血,像酷刑,很多人想着就害怕和不愿意。越不让喝水越觉得口渴,平时也没这样呀。一看21时59分,还没到,我赶紧去喝了一大口水,不算违规。
医生问怕针晕血吗?能不怕吗?可我不能认怂。自打我决定体检,我就觉得自己是勇士了。我转开眼睛,不去看针尖如何戳破我的皮肤,刺进血管。默默数了医生抽了多少,一、二、三……六根试管。血好像负担很重,缓慢沉于试管底部,颜色是不新鲜的猪肝色,这跟我的认知有点出入。我以为血应该是流畅如水,而且像凤凰花一样艳,火一样热。有那么几秒,我羞愧于自己的血不鲜红。我还以为医生抽的时候,像冲锋号响起,全身血液都往那个突破口冲去。结果我的血如此懈怠那么慵懒。
做彩超也是痛苦的,膀胱充盈欲溢才让做。时间上也不好掌握,也似酷刑。虽口罩遮着,还是能感受到这个眼睛大大的医生的和善。她叮嘱我把手举高。我的双手马上举过头顶,举得高高的,标准的投降姿势,就差一面白旗,很像我对生活的日益妥协。她检查着,一边跟助手聊天。我偷偷看屏幕图像的移动,像外太空,又如气象图,布满幻变的云层,迷雾重重,其实我能看懂什么呢。医生说她瘦了,这次白大褂能穿下了,但不好扣。助手说那不要扣。医生说不扣显得不尊重别人。一个努力收着腹部让扣子紧咬的医生让人感到很真实和亲切。医生还说到昨天吃到的一道美食。看来正在进行的工作没有影响她的食欲。听她们漫不经心地聊天,我也觉得放松和安慰。如果死一般静寂,再突然冒一句你再仔细查一下这里之类的,那是要吓死人的。经验丰富的医生才能在工作时这么漫步云端似的,聊天检查两不误吧。
拍CT时也需要做一个投降的姿态。CT也是神秘之所在,躺着通过一个圆圈,里面的仪器绕着转几圈,就能把我扫描得清清楚楚。空气中存在着一个我看不见的场,一只操纵人生的手。医学仪器面前,人人都赤裸和透明。医生躲在玻璃窗后,隔空指挥我吸气,肚子鼓起来。有那么一瞬,我想到了青蛙。我是一只想变成牛的青蛙,死命地鼓起肚皮。大点,再大点,仿佛这样肚皮能变薄,机器能照得更准确。我屏住呼吸,眼冒金星。医生终于松口让呼吸了,我像溺水的人冲出水面,周围的氧气都不够用了。
医生说好了。我赶紧爬起来。但体检结束不是结束,判决书一样的体检报告书未下,这又是一个煎熬的等待时期。虽相信自己的身体状况应该是良好,但就怕命运跟我开玩笑。出了医院的门,天高云淡,微风徐来,这是一个多事之秋还是明朗清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