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名词注定活在心底,即使不常显现,它也照常活在记忆中,伴随一辈子。于我,节节草便是其中之一。
节节草如今已退出家庭记忆,日常中无法言及,它是上代人的记忆。若在二十年前,节节草还是乡下人的平常物,它和丝瓜络、铁丝的作用一样,就是用来洗洗刷刷用。在乡下,它甚至比丝瓜络和铁丝还好用,铁丝太硬,容易伤到东西,丝瓜络又显得太软,很多尘垢它刮不下来,而节节草介于两者之间,最重要的是它洗刷干净又不伤物。
以前,一过腊月十五,大人们便会挑个晴天,全家来一次大扫除。这是一年中仅有的一次大扫除。这大扫除可不得了,家中里里外外,从门窗到床板,但凡家中能拆卸下来的木制类家具全部拆洗;接下来是蒸笼、簸箕、米筛、提篓这些竹编;再把大大小小的砂铝锅、油钵、饭钵,还有水壶、油壶、酒壶,以及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只要能拆能拿能洗的全部搬出来。乡下人又没什么金贵的家具碰不得,每件器物都显得粗犷实用,无需太讲究,洗干净就能用。家中差不多被掀个底朝天,真的搬得只剩“承重梁”了,然后把“屋壳”留给大人清扫,我们小孩子们,蚂蚁搬家般,把所有常用不常用的家什通通搬到小溪边洗刷一遍,真不亚于一次家产年终大盘点。
那时乡下又没什么洗洁精之类的,顶多就是一把草木灰。这么多家什要洗刷,没个顺手的东西使唤哪能行。节节草就在这时派上用场。这种长得有点像席草的木贼科,它表皮非常粗糙,有细砂布般的摩擦力。但它比较脆,特别是刚摘回来的节节草,很不经用,没几下子,一把节节草就稀烂如泥,这也是它不伤物的原因。晒干的节节草就结实很多。乡下人过日子,讲的是常备不乱。何况节节草又不是什么稀罕物,随便在溪边的滩涂上,稻田沟渠边,比比皆是,几乎每家每户常年都备有节节草。母亲总会提前备上一大捆的节节草。用它擦洗东西,几乎如同打磨一般。家庭主妇最看重的是盆盆罐罐,是蒸笼、提篓、酒壶、大锅小锅这些实用器件干净与否,不要说走亲访友,年前蒸糕、祭祀、杀鸡鸭、灌腊肠,时时刻刻都等着急用,往往左右邻居还要串用一些东西,我借你一个蒸笼,他借我一口锅都是常有的事。大家共饮一眼井,难免在井边和庙会碰面。东西不怕旧,就怕脏。脏在人家眼里是无可救药的事,谁也不愿输在面子上,只有把家里东西都擦拭好了,主人的心才会敞亮。
那些常年烟熏火烤的砂铝锅,抓把草木灰浸一下,用节节草擦拭一遍,如同出炉新品,锃亮得很;那些一整年躺在仓柜里的水壶、油壶、酒壶,还有那锅碗瓢盆,用节节草上上下下擦拭一遍,雪亮得能照出影来;特别是那些大小木制锅盖、钵盖,还有家里的腰门、窗台包括门板,一年到头风吹雨打,沾满污渍粉尘,这些门窗桌台是一个家的门面,怎能不上心,用节节草一洗,很快就会看见实木的纹理;最难缠的是上年糊的旧对联,很难撕干净,节节草蘸水一搓,纸屑纷纷脱落。经过年前一次大扫除,几乎家家都窗明几净。
如今几乎连乡下也很少人用节节草了,大家都用铁丝和刷子,再加点化工洗洁精,把东西浸泡一下再洗刷一番,看起来也分外干净。但对习惯于草木灰和节节草的老母亲还是感觉很别扭,她总觉得那些买来的东西不顺手。母亲一辈子都生活在青山绿水间,她习惯于粗朴的手工家什。她说这些手工家什虽粗朴,但结实,使唤起来也顺手,使得顺手的东西都会有感情,她才舍不得用铁丝刮,这铁东西很伤东西,皮都会刮下来,东西自然也容易坏。母亲也反对用洗洁精清洗家具,特别是盘碗杯盏之类的餐具,她总觉得进嘴巴的东西还是不碰化工品为好,再油腻的东西,两瓢热水,顶多再洒把草木灰,再用节节草洗刷一下就干净了。母亲总能在绿色植物间,找到生活的全部钥匙,节节草便是她的家庭清洁卫士,她一辈子都没嫌弃过。
前阵子回乡下,看母亲正在收拾那些瓶瓶罐罐的旧家什,再看老屋的天井边还晒着一排节节草,就知道她又准备大扫除了。我拿起一捆干透的节节草,轻轻一捏,干燥的节节草窸窣声响,粗糙中感觉有股涩涩的韧劲,这韧劲足以打磨生活中的一切尘垢。我再拉着母亲的手,感觉几乎和节节草一样,粗糙得有些硌手。我仔细打量这双被生活打磨了一辈子的老手,发现这是世上最干净最温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