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司德（Roel Sterckx）教授的《古代中国的动物与灵异》，是以先秦两汉文献中的动物资料为依据，通过动物观来透视古代中国思想文化的著作。根据作者的自述，本书的写作宗旨与动物学史殊途异路，却受到了中国科学史研究，尤其是李约瑟的里程碑式成就的启发。就本书的问题意识而言，对古代中国动物观的文化探索，确是从回应“动物学在古代中国是否存在”这类科学史问题出发的。作者注意到古代中国文献中的动物资料既包含动物的信息，又透露人类的关切。因此全书所探索的问题就从“动物是什么”，转化为“动物是什么性质的对象”。如作者分析《周礼》对动物的诸多描述，总结道：“对动物物种的形式化描述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是由动物的社会性功用决定的，而不取决于动物的生物学属性。《周礼》中的自然界不是博物学家研究的对象，而是行政控制的对象。”如果把动物作为对象的方方面面特性调查清楚，一定有助于呈现文化语境的某些信息。事实上这就是本书的兴趣所在。

胡司德描述他探索古代中国动物观的方法，是“语境化”的方法。“语境化”方法在材料搜集和解读方面的体现，是注意从材料的结构和性质出发来理解其中所包含的动物知识，具体地说，就是把动物资料放在此期文献的整体情况和个别文献的组织体例中来观察。这是因为他试图了解的不仅是古人的动物知识，更重要的是这些知识所凭借的认知模式。例如，对《诗经》所见动物名的分析，主要就是从《诗经》的文体性质出发，说明孔子的“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的主张，旨在辨别动植物名，而不在分析动植物。又如，从《尔雅》和《说文》作为字典的性质、从《山海经》的体例，以及《周礼》的职官体系，说明其中的动物分类还称不上“原始动物学”，从现存文献的总体性质判断动物知识在学术话语中的地位，等等，都可以看出作者对动物资料的兴趣不仅在记录或讨论的内容，而且包括记录、讨论和组织的形式——正是这一点，透露了认知模式的丰富信息，却容易为“动物学史”的视野所遮蔽。为了贴切把握古代中国文献中动物资料的性质，研究者理应自觉避免现代生物学认知模式的干扰，注意从动物资料的组织形式中观察古人进行记录和讨论的意图——这是全书的论述方法给人以鲜明印象的一个方面。

在比较的视野中，研究者的认知模式却有积极意义，这一点在本书的表现之一或许是促成作者发现了诸多“不”和“无”的现象，如：动物总名与animal不相等、没有动物定义、没有动物学专著、没有学科概念、物种界线不清楚等等。这些结论无不是以另一种文明为参照，事实上有助于把“古代中国动物观”作为一个整体来了解。在作者看来，这些“无”，和古代中国文献中所能见到的“有”和“是”，往往是同样丰富的史料，有助于深入领悟特定文明的特点。

发现“无”并不是目的，关键毕竟还在于解释为什么“无”，或者说“有”的是什么。本书对这些问题的解答，核心概念是“道德”和“变化”。概括地说，人类社会与动物世界浑然一体的有机秩序，是本书对古代中国动物观的基本理解；而“道德”和“变化”的概念，则是对这种秩序的具体阐释。根据作者的分析，在古代中国的思想观念中，道德是对动物界和人类社会同时生效的力量，而持续不断的变化是动物界和人类社会共同的规则。如果这是对古代中国世界观的如实刻划，那么，自然的动物和文化的动物分不清，动物王国和人类世界融为一体，动物名含糊多义等现象就都得到了解释。到此为止，以现代动物学为观照模式所遗漏的种种内容就作为中心得到了突出，而衬托在动物知识周围的背景，亦即古代中国思想世界的某些关键特征，也隐隐浮现了出来。

作者对“有”的浓墨重彩的说明，内在地蕴含着对“无”的解释。换句话说，本书所揭示的古代中国动物观的内容，也从反面解释了古代中国缺少原始动物学的原因。根据一般的理解，“德”为“力”之反，“变”与“常”相待。对物质力量的需求、对自然法则确定性的信念，乃是科学之所以产生的前提。本书的叙述却使人看到：如果维持动物界秩序靠的是道德感化，征服动物的物质力量就成了多余的、不可取的武力或蛮力；如果动物界秩序的特点在于“以变为常”，圣人的高明之处在于参透动物的变化和反常，“确定性”也就不值得寻求。既然不必凭借物质力量来征服外物，也无需依赖确定性的信念来认识外物，原始科学的动物学无从得见也就可以理解了。“道德”和“变化”于是打通了身心间隔（物质与精神的间隔），融合了物我世界（客体和主体的世界），最终取消了把动物作为独立于人的对象来认识的愿望。作者所强调的这两个概念，实际上既突出了古代中国动物观的统摄天人的认知模式，也解释了动物学没有出现的原因。

总之，围绕自然知识的内容如何受文化和社会的塑造这一问题，作者描绘了一幅引人入胜的图景。尽管一秉价值中立的态度，无意在中西之间抑扬褒贬，不过本书的阐述和结论在中国读者看来却可能对反思自己的传统文化有所启发。关怀传统文化来龙去脉的读者，当然不会只偏爱对本民族科学和文化的热情表彰。

本书的翻译始于2009年，那年我在剑桥大学亚洲与中东研究学院做访问学者，向胡司德教授提出了译介本书的建议，承他慨允并审读了部分译稿。大部分工作是在2010年回国后进行的，到了全书修订告竣时，不觉已数历寒暑。拙译每成一章，辄以电邮发送胡司德教授，由胡教授在剑桥的中国学者和研究生间征求意见，再集中反馈给我。这几位朋友的“匿名评论”订正了初稿的许多疏漏，解答了我的不少问题，令我受益匪浅。谨向胡司德教授和这些朋友的高情厚谊致以衷心感激。 ▱蓝 旭 文/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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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司德（Roel Sterckx），剑桥大学“中国历史、科学与文明”李约瑟讲座教授，克莱尔学院院士。著作有《早期中国食物、祭品与圣贤》（Food, Sacrifice, and Sagehood in Early China），纽约剑桥大学出版社（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 年出版；主编《论鼎与品味：古代中国宗教与饮食文化》（Of Tripod and Palate: Food, Politics and Religion in Traditional China），纽约帕尔格雷夫·麦克米兰出版社（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2005年出版。撰有古代中国文化史及思想、宗教等方面论文及专著章节多种。2013 年当选为英国国家学术院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