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锅老翁姓翁,于经年累月的补锅生涯中,熏染了乌黑的脸庞。额头处的抬头纹明显呈现一个“三”字,精瘦的身板,大夏天里经常光着上身,下身仅穿着小截短裤,总会咧开嘴露出黄中带黑的一口门牙,笑眯眯地面对拿锅来补的村民。
其实说起来,补锅应该是老翁的第二职业,这是他在闲暇之余才会额外揽的活。第一职业当然是农民,而且还是个种作的好把式,农家的活计,可谓水田犁、耙、播三大活一条龙。只是由于芦水镇松柏村中许多乡亲在当年落后的经济条件下,并不舍得扔掉已经长时间使用而穿底的锅,补锅的营生才应运而生,说到底还是“穷”字当头。
农村里的锅五花八门,有平时烧水用的带着柄及弯形弧度长嘴的茶锅;有放在烘炉上使用煮稀饭专用的砂铝锅;有架在蜂窝煤灶上面炒菜用的小号铁锅;而长年累月独占大灶膛之上,端坐稳如泰山的农村大鼎,可谓傲视群雄,独领风骚,在这些个大大小小的锅中,稳坐梁山泊第一把交椅,分毫不差。
说来话长,在这么有烟火气的土地里,轻易不会动用到大鼎。除非过年过节的杀鸡宰鸭慢炖,做腌肠蒸熟,做甜粿及菜头粿敬祖或者清明时节做芦水特色的尖米裸上坟专用,七月初七做模子印花梆子甜粿庆祝节日等等之外,大凡用到大鼎的契机,最有可能仅剩下六月冬和十月冬稻谷收成时,煮供十几个人吃饭用的大鼎咸菜饭。俗话说:“医生怕治嗽,师傅怕做灶。”不仅因为灶膛结构复杂,也在某种意义上显露出大灶在农村人心目当中的神圣地位。而大鼎好坏与否,也可能关系到一户农家的兴衰。因而不管出于什么样的考量,大家都舍不得多年来使用的大鼎,当然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各种锅。
六月冬过后的一个黄昏,夕阳正从西边的山峰上缓缓地坠下,余晖铺满碧水潭下一泓青绿,粗鳞鱼们便纷纷张开略显弧度的嘴悬在水面一张一翕,像给宁静的水面开一些大小不一的口子,天气闷热的时候就会更多些。补锅老翁开始生炉搭灶,大号烘炉高高架起在村道旁的大队部门口。用芒箕茅草引火完毕,上膛位置放上乌黑乌黑的大块木炭,用蒲葵扇在下膛阔嘴处猛扇。一股青烟霎时间缭绕在村道上。火炭引上火以后,老翁迅速拿把长柄铁勺架在木炭火上,放些形状不规则的锡粒,不一会儿功夫炭火已经把长柄铁勺烤红了,勺里的锡粒慢慢地化为类似水银般乌金的形态。
村里老孙头刚好扛着家里一大鼎走过来,“老翁,来帮些活计啊,是祖传的,破了个洞,得补一补啊!”“放下,我瞧瞧。”老翁从里间小屋子拿来两条破旧的毛巾,分别按住大鼎的上下两端,用力一扛便起来,对着外面光亮的阳光,把头钻到鼎下,默不作声地折腾了一番。然后才缓缓地挪下大鼎架在木制的大架上,慢条斯理地说:“破了个洞,还可以补,太大了,就补不了了!”边唠边用红色的粉笔标识出漏洞的位置。从小木箱里拿出粗纹铁磨棒对准漏洞处的正面使劲地打磨一番。老翁弯腰弓背,手背上顿时青筋暴起,额头处汗水慢慢沁出来,时而因咬牙而鼓起的双颊又恢复原状。接着再翻过来打磨鼎背,顿时原来漆黑一片的鼎背一小圈溜光的熟铁露出原色来,与其他地方的乌黑一片明显格格不入。老翁再仔细端详一番,左手轻轻托起巴掌大的几层小布,上面撒一些黄土,右手提起烘炉里的长柄铁勺,倾倒入布上一小滴水银状的熔锡,从鼎背处把这滴熔锡对准漏洞处按压上去,熔锡便乖巧地把漏洞浸满。老翁眼疾手快,放下长柄铁勺后,右手再从大鼎的正面用锃亮的铁片刮去多余的熔锡。就这样保持姿势有两分钟之久,待熔锡又重新凝固,补大鼎的活计算是大功告成了。老翁扬起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爽朗地笑着对老孙头说:“这口大鼎,又可以传给下一辈用了!哈哈哈!”老孙头从裤子夹层里掏出一小叠纸币来,边一张一张摊开边问:“多少银?”“拿三块钱来结了。”“老党,这样够了吗?可要拿够哦!”“够了,够本了!”裂开了嘴的老翁又朝着夕阳笑了笑。
至于张家李家的砂铝锅坏了,就得换整片铝底,不能用锡来补的。换铝底片重点是在于锉的功夫和打的功夫,需要将铝片折反过来搭在换掉的半截沿上,用铁锤及锉刀慢慢地敲打,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时断时续地传遍村头村尾。
当时的情景应该不会再现了,现在还会有人因为锅或鼎坏了而拿去修补吗?马上就卖到废品收购站,再换新的了。但是再怎么样也不应该忘记这些有温度的旧事。这些大概也只能讲古给下一辈们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