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乌云里哗哗倒下了一阵大雨,肆虐的狂风正狠狠地抽打着院中那棵沧桑的古槐。它,孤独地接纳生命的每一次“馈赠”,几番弯腰,几近折损,又趁风不备,挺起了它傲骨的枝干。雨水顺着她层层分叉的枝丫滑到了布满“皱纹”的底层树皮。我的心猛然一惊!那暴雨中伸展着的曼妙枝丫,那一树碧荫婉转出飘逸的“裙摆”,多像阿祖和公祖轻歌呓语下的浪漫华尔兹……
阿祖和公祖结缘于上世纪60年代的一场舞蹈比赛,他们是一路迈着轻快的小舞步,滑进了柴米油盐的天长地久里的。那时候阿祖最喜欢穿那条有着宽宽裙摆的长裙,上面印满了朵朵娇艳的百合花,公祖说百合清新不留俗,这样很好。
生活本就是一个不断添置、丢失、损坏、再完整的过程。“文革”的人生插曲,猝不及防地转移了他们生活的阵地。白天他们顶着烈日在田间地头挥洒汗水,星夜荷锄而归,枕月光入眠。没有了舞台灯光,却有了双手不断爬出的老茧;没有了音乐节拍,却多了稻田里的蛙声片片。晚霞余晖铺洒的田间地头上,总会看到一对夫妻翩翩起舞,衣袂飘飘。一旁风驰而过的自行车留下了串串车铃声,就好像苏格兰的短笛为他们奏成的旋律。他们时而前进,时而后退,弯腰施礼,裙摆飞扬,好不畅快!
时光在舞步中飞速奔跑,阿祖和公祖终于踏回故乡。在半生的旋转跳跃里,时光记载了他们平淡又喜乐的五十载乐章。
2012年,公祖弥留之际,守其旁侧的是阿祖,还有收音机里缓缓的舞蹈伴乐,浅斟低吟。仿佛彻夜讲述着一页又一页的往昔故事,吟咏着一阙又一阙的半生词章,直至生命的终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端庄大气的阿祖哭得像个婴孩。她一身素色,在公祖身旁,做了个提裙角的姿势,轻点脚步、旋转、飞舞。只是,这个孤独的舞者,双手悬空,腰间再无公祖温柔地揽拥。舞一曲,为了送别,借以寄长哀。
时至今日,我的眼角常常湿润。回想那时凝结的空气,就如在拨弹着我心中深埋的琴弦。
风雨梨花寒食过,也便是清明时节纷纷雨了。每每到山上给公祖扫墓,我们总会问阿祖确定不跟我们去吗?阿祖只是摆摆手说:“你们赶紧去吧,我在家里做好艾草粿等你们回来吃。”我也总是纳闷——也许阿祖怕见了伤心吧。一次,妈妈打发我折回家取烧给公祖的纸钱。轻推屋门,乐声低回。我看见阿祖在公祖照片前,点上了一炷香,香炉前摆着那尊“区老年舞蹈大联赛金奖”的奖杯。“老头子啊——这个奖,是你带着我赢来的……”阿祖身着那条宽宽裙摆的长裙,旋转、跳跃,翩翩起舞。此刻,百合花开香满园。我轻轻带上了门,转身离开,喉头一紧,酸涩、甘甜,如同五味人生。是对爱的敬仰,还是为爱而生的感激。
“婧婧!看,我在这,我又赢了一座奖杯!”熟悉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拽了出来。老远处,那位年逾八十的老人,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高举着向我用力挥舞。从月台朝我们款款走来的阿祖,满鬓风霜,恰是风姿绰约。手中那盏闪着金光的奖杯,在人群中分外耀眼。
心中若有桃花源,何处不是水云间,成佛无须菩提叶,梧桐树下亦参禅。生活需要有一种姿态、有一份情怀,才能穿过极寒的暗夜,走进繁花盛开的季节,亦能立起崖畔的松、绽放雪中的梅。
这便是阿祖教会我的人生哲学。
(指导老师 蔡 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