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少纳言的笔是支会呼吸的芦管,轻轻一划就能洇开整片春山。我消除杂念,打开《枕草子》——这部用纤细笔触编织的平安京碎金录。“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我仿佛倚懒于某个临水的轩槛,任思绪随轻薄的纸页溯流。
《枕草子》与《源氏物语》并称“日本古典文学双璧”,该书与《方丈记》《徒然草》并列“日本三大随笔”。比起艰深晦涩的《太阳与铁》,或直逼真实的《中国游记》,《枕草子》的笔调闲而有味,像是少女怀春或窥视世界的笔记。一翻开,那些被光阴镀金的瞬间便沁着幽香静淌出来。
这一时期的清少纳言,是天皇皇后身边的女官。周作人说:“这短短的不到十年的期间,乃是清少纳言一生最幸福的时节,也即是《枕草子》里面所见者是也。”春日将尽,倚着檐廊数檐角的雨滴,这位细腻的女官以极精简的笔触去临摹周遭的一切。比如她写日,日是夕阳,“当太阳已经落在山后的时候,还看得见红红的太阳光,有淡黄色的云弥漫着,实在是有趣”;她写月,蛾眉月好看,“在东边的山峰上,很细地出来,是很有趣的”;她写香炉峰的雪,“从这里望去,像是给山峦披了件素袍”,将永恒的自然化作衣袂翩跹的刹那。她的四季有自己的偏好,春是曙为最,夏则夜,秋则黄昏,冬则晨。
她漫步宫廷的回廊,将紫宸殿前的梧桐叶比作舞姬褪色的衣袖。她看贵族少年策马而过,惊起满地落英,便觉“连悲伤都带着樱花的气息”。就像千利休将茶筅击拂出的泡沫看作人生幻影,清少纳言将一切自然与生活中精致美好的事物细细体恤,然后在文字的风火炉中炼出一颗颗丹。
断片式的寥寥数语,文字清淡却饶意趣,果真是“风从哪页吹起,便从哪页读起”。
万般皆生活,《枕草子》是平安时代的美学标本。清少纳言用纯净简明的笔触,“印象”定格了日常生活、风物自然、宫廷趣闻中稍纵即逝的美。世间寻常的物事,经其性灵的审美感知,不疾不徐地落墨纸上,开出花来。她让我联想到孟晖去研究潘金莲的发型、撰写《花间十六声》;朱光潜探索人文主义美学……美学是个太过宏大的命题,或许生命本无意义,然而我仍愿以生活之美、文学之美滋养自己,让心灵日趋丰盈、坚实。
我们常感慨城市这样的“钢筋森林”闻不到“踏花归去马蹄香”,听不到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很怀念那个离我们越来越远的精神家园。但事实上,我们只是缺少了清少纳言那般澄澈看待事物的眼睛。
合上书卷,我恍惚地看到那位身着唐衣的女官立于清凉殿前,任晨风掠过她发间银铃。隔着千年时空,我所幸还能借着字纸与她相逢,浏览那些被封存的春樱秋月。我隐隐听到历史回廊深处的叮咛,带着辩证的智慧:深邃的美,永远存于即将消逝的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