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青年作家曾言,在这个碎片化阅读的时代,我们不愿搭理那一出《城南旧事》,那一间《带有阁楼的小屋》,那一座《魂断蓝桥》,那一个名叫《安娜·卡列尼娜》的女人。那么我应该庆幸,我已做了五回《红楼梦》。在似真似幻中,不断品味一悲一喜总关情。
第一次翻阅原著,任指尖在浩繁书页中蹁跹大约还是初一年,正是与红楼梦中人一般年纪。青春岁月,理应鲜衣怒马,赏尽繁华。此种生命情态在书中展现得淋漓尽致。正因年龄相仿而生发的共情,我羡慕书中人“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般嘲风弄月的雅致;垂涎于枫露茶、豆腐皮的包子,甚至是一两银子一个的鸽子蛋;渴望在大观园曲径通幽、怡红快绿赏花叹景;在穿手游廊、亭台轩榭边观红鱼游嬉。诗情画意恰如海棠花招招而放,浸润其间,追求美质的灵魂便可得到栖息。在红楼一梦的精神家园中,正是:夜深花未睡去,且烧高烛照红妆。
诚然,《红楼梦》已成千秋经典,赞誉之、品评之、鉴赏之靡不鲜见。吾却不愿堕入考证泥潭,以极专业极精准的角度剖析毫厘,擘肌分理,旨在解曹公为后世留下的未解之谜。吾自知功力尚浅,但对于美的感知,或可浅谈拙见。此时,红楼一梦亦是吾之梦,因此情既已至,笔亦随之。
鲁迅先生曾评价红楼一书为:“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细详其理,红楼之美或许诚如斯言,乃是一种残缺之美,是以悲为美。纵使书中生活何等奢靡繁华令人艳羡,深溯之,无不笼罩苍凉与苦痛。曹公如缘大笔的伟大所在,便是通过各种精巧的笔法,将此种苍凉与苦痛,投射于每一个个体生活之中。曹公近乎“兼爱”的生命情怀,已然显见。
观察红楼一书的人物塑造,我们不难发现曹公对宝黛钗的工笔细描,对金陵十二钗的浓墨重彩。同时,我们更不应忽略曹公为了展现世间百态,同样给予“微尘众”足够的关注。愈是渺小卑微的底层人物,他愈要刻画他们的身不由己、情不自已。最渺小人物不过“二丫头”,既无名也无姓,在“贾宝玉路谒北静王”一节中,好像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存在。宝玉初至乡下,自然事事未知,动了一乡村丫头作为生计的纺车,还只当是玩物。乡村丫头便道:“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瞧。”片刻,乡村丫头便被家里人唤走,一声“二丫头”之后,“争奈车轻马快,一时展眼无踪。”这几乎是关于二丫头的所有刻画了,篇幅极其精简。曹公如此精短的安排却更好阐释了“一面之缘”:一位王侯公子与一位乡村少女的相遇,不过短暂一瞬,却是富贵与穷苦的交接,是萍水相逢但又是意味深远的遇见。又如地位低贱却频惹事端的赵姨娘,三进大观园被当做“女篾片”的刘姥姥等,他们都是曹公笔下的小人物。曹公在对他们平和而温情的刻画之中,丝毫未有居高临下的姿态,相反,似在隐隐暗示读者他们各自的苦衷。这样的笔触,犹如锦绣当中插进一根灰扑扑的棉线,给予小人物足够的理解和关怀。
曹公语言亦极富功力。他可作出十余首菊花诗、白海棠诗,并在遣词造句中契合人物特点,或是《秋窗风雨夕》中“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何等萧索凄切,或是《芙蓉女儿诔》中“红绡帐里,公子情深;黄土垄中,卿何薄命”何等无奈悲怆。令人难以想象的是,极具乡土气息的语言“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只老母猪不抬头”竟也出自他笔下。曹公依据人物性格对语言不断进行自如且贴切的切换,或悲或喜的氛围亦得到充分渲染。
曾有人将现代电影剪辑手法“蒙太奇”与红楼情节设计的技巧相联系。或许曹公便擅长在一团情节线头中挑取一只,对它精编细构,串接成网而从不凌乱。线索被明暗交织于推进的情节之中,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令人大赞妙绝。如春灯谜谜底、惜春取笑智能“明儿也剃了头做和尚去”的话均一语成谶,又如刘姥姥寻亲投靠又知恩图报之线贯穿始终。若是有心发现了前后照应的奥秘,大抵也可品味出那曾经的喜,氤氲着暗喻悲凉的水雾,并不是真正的喜悦。而那最后的悲,却是痛彻心扉的真正的悲伤。
纵观曹公对红楼一梦的谋篇布局,不落窠臼的还有他将小说结局直接呈现于开头的匠心。曹公通过第五回的判词与曲子,隐晦地完成了他对小说人物结局的设计。曹公之用意,或是希望每一个共红楼一梦的人儿都能反复参悟,细思这些人物都将怎样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宿命。因此,读者便悲叹元春登高至极却“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惋惜着王熙凤精明能干只不过“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感慨薛林才华横溢终不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当年的满床笏、歌舞场,最终皆成云烟,皆成泡影,皆成为“宏伟家业”中虚无的装饰品。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曹公于开篇如是写道。吾难以割舍红楼一书,因此频频做着红楼一梦,尝尽无数次所谓人间悲喜。亦可说,哪里有什么喜悦,不过是笼罩着悲凉的“假喜”罢了。但吾却愈发觉得曹公此言,并不荒唐。虽自有物极必反一说,却也窥知理应“补苴罅漏”的道理。若待到厦将倾,灯将尽的时分,有何种努力可挽救残局,又有何人可在这生关死劫中幸免?
终了,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吾情既已至,笔亦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