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答题卡上涂满十五岁。
中考当前,这年生日是极致的热闹,笔尖在掠动的纸里狂舞,消磨去整个午后。而多余的那份静,就剩给了我。或许沉寂,没什么不好。
默。
放学后下午六点多,夕阳偷闯夜的禁地。我拾掇起满屉狼藉,发觉少了一本压在底部的绿书,便才想起物理课本已借给了同桌文然。她和我,是浑然天成的一对反义词,偏阴差阳错坐在一处。她成绩斐然,处事利落,一束低马尾总低垂在颈后,却周身流露着自信和果敢。我一直景仰她,也仅限于作为台下观众,在心里为她无声呐喊,时而暗自庆幸于彼此有过出于礼貌的接近。我想过与她深交,站上高台,一同并肩而立。最终这愿望死于力不从心、言语滞塞。到而今,只能悄悄翻出从来不屑一顾的物理书,用力擦除课上浑水摸鱼的痕迹,期盼自己不要变成她眼里彻头彻尾的朽木。
我走下楼,远远看见父亲扶车等在校门口。父亲踢起脚刹——他也看到了我。于是两方目光交汇,各自心照不宣。我如误入热带的寒鱼,穿过周遭数团簇拥着却不属于我的热切呼唤,坐上车后座,搭上沉默的舟。好像天性使然,父亲有着传统的家长形象。以至于我自小继承了他的性情:温吞、木讷。这样的两人平日就不太有话,更不用提在这短短的归途。我们浮在芸芸众生的热浪里,在信号灯中盘旋,穿过街头霓虹的光怪陆离,只为从沉默的浅洼,坠入沉默的深海——家。
默。
有关文然的一切在我心口发胀,以至于昏沉了一路。邋遢的物理书、蠕动难启的唇、友善疏离的微笑……除此之外,渐渐地,我都再看不清。当世界再次现出棱角时,一只形单影只悬着的灯泡率先晃进眼里。车停了。我甩掉视野中白花花的光影,发现所在地竟不是小区里昏暗狭窄的停车场。
这一次,刹住了游往沉默深处的躯体。
这是一段废弃的火车轨道。那只唯一的灯泡只照亮了脚下方寸,另有树林外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流泻着斑驳的温暖。“祝你生日快乐……”蓦然回首,我看到父亲静立身后,他手里的手机亮起屏,运行着音乐播放器。“生日快乐。”我愣在那里,脚步被这祝福黏在地上。久日积压的种种情绪迅速发酵,酸楚自心口逸上鼻根,来势汹汹,覆水难收。最后蓄在眼底,酿成一缸涩酒。
父亲变出一口鼓囊囊的袋子,打开来,里面装着海苔、椰汁、口香糖。是没新意且单调的三样。我看着,垂眼笑道,哪有生日只吃这些的。可嘴角勾着勾着就禁不住朝下撇。似这般翻了唇上的船,又溅起眼里的浪,便留下我满面的濡湿。
海苔,椰汁,口香糖。每一样,都意味着我不舍而回味至今的童年,是我在苍白命运里,最依恋的慰藉。父亲再明白不过了。他正微笑着试图劝走我的眼泪。然而我难以自控,只因身处默剧,无法通过语言宣泄的情绪,唯有寄托于表征。只是冥冥之中,仿佛有人告诉我:这出默剧,到了落幕的时候。
这夜,我们肩并肩坐在铁轨旁。灯光浅浅地从头顶洒下来,父亲的半张脸浸在阴影里。他沉吟稍许,“最近不要太辛苦,记得好好休息。”接着,我又听他缓缓说道:
“你一直是我的骄傲。”
我等这句话,等了太久太久。声音终被打开。静谧里,我却初次发觉世间是这样熙攘繁盛:蝉鸣,风声,林外的嘈杂,父亲的低语。这段故事,注定不止黑白。而我,想填补余下缺失的色彩。
于是临去,我对着那盏摇摇欲坠的灯泡许下愿望。合眼之际,文然的身影再次浮上来。而此时我分外清明,坚定宣告了自己的心愿,同时默念出那个名字:“文然。”
这一次,我们都将游离沉默的海。
翌日,文然一早就在晨读,而我的位置上放着的那本物理书,正摊开来翻在某一页。我坐下来,发现上方多出来一张字条,字条上方,是我忘了擦去的一段铅字:“想和同桌一起发光发热……”我有些窘迫,又去看那张绿字条,上面写着一串飘逸潇洒的英文:“I'll wait for you at the end.”显然是文然的手迹。
我激动地侧首,便见文然靠着后方的桌子,正看着我笑。我想,昨夜的祈愿,很快就要实现了。是这样的。因为此时我用尽所有力量,对上她的目光,启唇,出声。
这一次,藏在心里的话,轮到我说。
……
我们是这样一群人:不善言辞,也往往走得很慢。我们在路上,一路磕绊着,欲追而不得,欲说而不能,只好留下一段段的静默无语。所以,恳请你,走得稍慢些,等等我,让我把没来得及说的话说出口。
(指导老师 蔡 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