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墨卷
步入石鼓街,脚下闲散,耳边却有空谷之响,传至苔痕斑驳的墙上,风一般折回绵绵扑在心上。旧日巷陌,斜阳衰草,竟有抚慰人心的神奇力量。
小巷深处,终于寻到石碑。小时候上学,天天从这里经过,总会在这方残败石碑前稍作停留。石碑镶嵌在红瓦小平房的墙体里,年久风化,上面的字已模糊不清,依稀只见碑首有“皇明”二字,回家后缠着母亲问,母亲说很久以前小平房里住着个女子名叫“黄阿姐”,殉夫而死。再问,母亲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很多故事,如同残诗,气韵犹在,脉络难寻。此后再经过碑前,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酸楚,难道这又是一个“梁祝”般凄美的故事么?
去年春,父亲整理藏书,决定将家传民国手抄本《铜山志》献出,交由闽南师范大学闽南文化研究会影印出版。薄如蝉翼的泛黄纸页, 秀逸小楷似飞鸟翩至,古城人文风物潮卷浪涌而来。昔日铜山城,今日东山岛,顿觉沧海桑田,世事如烟。我通览全书,意外发现“黄阿姐”赫然排在“铜山节烈志”榜首,儿时记挂的模糊故事好像一蓬迷乱的花影,捧读之际斜风冷雨拂过巷道,心中飘落一片洁白的梨花。
明朝嘉靖年间,石鼓街儒士朱良迎娶了一位叫黄阿姐的女子。新娘子进门后勤理家务,敬奉公婆,家中日日窗明几净,餐餐荤素得宜。黄阿姐织绣剪裁样样拿手,性情温柔言行谦和,公婆看在眼里喜上眉梢。小两口情投意合,梁燕呢喃,帐幔春暖。黄阿姐倚在朱良怀里,想起过往种种,不禁泪挂桃腮。她幼时丧父,无所依托,不得已和母亲寄居在叔叔家中生活。叔叔本就过得拮据,平添了两张嘴,婶婶自然没有好脸色。黄阿姐小小年纪,白天勤习纺织,洗衣做饭,夜里守着如豆灯盏织补渔网以贴补家用。寄人篱下的日子,其中辛酸,似水流长。如今嫁到朱家,丈夫知书达理,公婆敦厚善良,虽然家境清寒,黄阿姐已心满意足。
可惜命运并未眷顾这个聪慧贤良的女子,结婚未至周年,廊下的红灯笼尚未褪色,朱良暴病而亡。黄阿姐轻抚丈夫渐渐冷去的身体,痛不欲生,对新生活的向往也随着心爱的丈夫一并归于尘土。她日夜哀啼,不进水米,婆婆和母亲只好给她灌点米汤苟延生命,并日夜看守,以防不测。就这样熬过了三年,黄阿姐深居简出,吃斋念佛,但对亡夫的思念无时无刻不啃噬着她的身心。一日,黄阿姐偶然探知母亲已私自将她许配给林家,母亲疼惜女儿,心想再给她找个好人家,生个一儿半女,兴许就能淡忘了朱良。黄阿姐坐在床沿,彻夜抚摸丈夫生前用过的枕头,心里去意已决。她暗自准备入殓衣裙,归置于床头暗柜。待到中元节夜里,趁着婆婆和母亲回娘家做客,将平生衣物付于一炬,沐浴梳妆,身着素缟从容自缢。
黄阿姐死时姿容缜密,亲友乡邻看着那一针一线密实紧缝的衣襟和裤腰,无不垂泪。下葬之日,恰逢铜山参将王公巡城,得知黄阿姐的节烈事迹,令人在黄阿姐居所旁立“皇明节孝碑”,予以褒扬。
嘉靖四十三年,戚继光从浙江入闽剿海盗吴平,在铜山陈平渡设营屯兵,巡察至石鼓街,听当地百姓讲述了黄阿姐殉夫始末,深受感动,遂赠匾褒奖。400多年来,在黄阿姐故居前伫立过数不尽的身影,其中不乏抗倭名将戚继光、铜山城参将王公这样的朝廷大员、地方官吏;也有进士唐文灿、太学生翁文清这样的乡贤;更多的是贩夫走卒、渔娘绣女等寻常百姓,清香一炷,默然肃立,共同凭吊一个如花生命的逝去。
烈女,只属于历史,属于过去的人文。我们怜惜贞节牌坊下每一个被封建礼教禁锢的灵魂,那一串串血泪斑斑的脚印,穿过南宋、走过明清,留下永不磨灭的烙印。正因为有了历史的烛照,我们才能在追求平等、自由与尊严的道路上挣脱束缚,越走越远。
站在“黄阿姐”故居前,我觉得她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守节烈女,她是一个痴情的女子,平生所寄,终于一人。她的门前应该独立着一树洁白的梨花,而不是贞节牌坊。
时光深远处,黄阿姐兀自倚栏眺望,梨花漫天,院落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