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毛姆《月亮与六便士》漫兴 ▱蔡家玥
在我眼中,毛姆笔下的斯特里克兰是一株想要开花的植物。
植物的一生需从种子讲起。我相信每个人都是一颗独特的种子,有的是柏树的,有的是榕树的。可培育它们的土壤总是不约而同地为它们选择长成红豆杉的道路,就像斯特里克兰的父亲认为搞艺术赚不到钱,逼他学做生意。大多数人学会接受,忍耐生活赋予他们的责任,忘记蛰伏在内心深处的悸动,在一种井然有序的状态下循规蹈矩地活着,如同踏着光滑的冰面,“足下无尘,倏忽万里”,一如王开岭所感叹:“我们唱了一路的歌,却发现无词无曲,我们走了很远很累,却忘了为何出发。”
而斯特里克兰不一样。他是一颗松树的种子,属于狂野不羁的旅途,属于陡峭险峻的山岭和暗流汹涌的海滩。正如王小波所说:“如果一个人不会唱,那么全世界的歌对他毫无用处;如果他会唱,那他一定要唱自己的歌。”当他被迫接受生活的秩序,埋葬内心的渴望时,他人梦寐以求的一切——金钱、名誉、家庭,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他完全不受诱惑,或者这一切对他而言不是诱惑。当他决定开始追寻,他便要向他自己心中的月亮出发,去茫茫大海上的孤岛,在隐秘的山谷里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
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对监狱的高墙有这样一段描述:“监狱里的高墙实在是很有趣。刚入狱的时候,你痛恨周围的高墙;慢慢地,你习惯了生活在其中;最终你会发现自己不得不依靠它而生存。这就是体制化。”我认为人在一定程度上是环境的产物,然而诞生于环境,不代表依赖环境,沦为环境的玩物。我们知道人的自我实现具有局限性,可能受到外界和先天条件的约束,但也强调人在一己境遇中选择一己态度和生存方式的自由。君不见,伤痕累累的西西弗斯一次次把滚落的巨石推上顶峰,其命运既定下的主观能动性彰显着自由与不屈。
因此,一颗种子真正的悲剧不是没有土壤,而是在高墙投下的阴影中慢慢萎靡,看不见春天。正如丹尼斯·维特利所言:“动机是一种促使我们行动的力量,他来自个人的内部。”斯特里克兰的灵魂深处埋着创作的本能,那是一种来自内心的真正的力量。即使这颗松树的种子最后长成了红豆杉,那种本能依旧潜伏在他心中,如滴水穿石,让他在长久的缄默后声震人间。并不是每个人都应像斯特里克兰一样成为艺术家,但每个人都应审视人生,找回一颗种子内心对春天的渴望与幻想,找回所有被埋葬的追寻,长成自己的模样。这或许是斯特里克兰能够让我们产生共鸣的部分,他让我们相信雨果笔下的——“人生下来不是要拖着锁链,而是展开双翼。”
而当松树的种子最终落到适合它的土壤时,内心深处的渴望便生根、发芽,破土而出。这种渴望最终化作一种信念,催促着植物用积蓄的所有力量生长。我想起杜加尔曾言:“生活是一种绵延不绝的渴望,渴望不断上升,变得伟大而高贵。”这样的渴望给了斯特里克兰一种勇往直前的气概,让他义无反顾地去追寻。在路上,他饥寒交迫,恶病缠身,但他也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心安。渴望上升的过程是痛苦的,他遇见的是孤单的长途与全身的伤痕,这让他成为英雄,也让他的灵魂变得伟大而高尚。
《月亮与六便士》掩卷之余,我心绪难平。我不禁思索,一株植物的使命是什么?对大多数人而言,生长的意义在于结果。而斯特里克兰选择开花。《选择的诠释》中有这样一句话:“瀑布之所以能够有强大的力量,就是因为他选准了一个突破口。”绘画是斯特里克兰的“突破口”,他倾注了生命中所有的热情,挣扎地描绘出某种灵魂的状态,真挚而笨拙地表达他发现的生活的秘密。一股强大的生命的力量,一种对美至死不渝的追寻,都透过绘画这一“突破口”,如瀑布喷涌而出。因此,我愿称之为绽放,一种超越世俗的绽放。
一些种子不愿选择绽放,是因为开出的花终会凋谢,留下的只是回忆。斯特里克兰创作出大师级的作品后,他达到了自己梦想中的境界,然后平静地接受死亡,痛苦的灵魂得以安息。或许对大多数选择绽放的种子而言,开花便是生命的终点。朝圣者终于达到了他的目的地,“朝闻道,夕死可矣”。
更让我震撼的是斯特里克兰让爱塔烧毁了那幅画作——“他创造了一个世界,看到那个世界的美好。然后,他既骄傲又轻蔑地摧毁了它。”我想起他说“我必须画画”。是的,是必须画画,而不是必须成为艺术家。他不希望出名,不在乎是否有人在看到他的画作后心驰神往。奥尔罕在《我的名字叫红》中写道:“我不想成为一棵树,而想成为它的意义。”一如斯特里克兰追寻的不是实际的艺术家,而是艺术家的意义,那种如朝圣者般走在艺术道路上的赤诚和孤勇,那种追求美、创造美的强烈渴望。他活出了艺术家的意义,用生命完成了一次绽放。
写到这里,我想起周国平所言:“人是一种讲究实际的植物,他忙着给自己浇水、施肥、结果实,但常常忘记了开花。”这或许正是斯特里克兰给我们的提醒——去审视自己的内心,去追寻灵魂的渴望,去成为一株想要开花的植物。